© 徐敏|文
陈世勇
胡依理在武汉大学是学法律的,考到兰州大学,读的是朱子清教授的研究生,主要研究方向是生物碱。朱子清是留美学人,原任教于复旦大学,52年院校调整,调兰州大学。兰大条件当然比不上复旦。57年大鸣大放,经反复动员,朱教授才说,兰大化学系条件太差,一些必要的实验也无法做,影响了教学和科研,并提出了一些改进建议。结果,就拿朱教授打成了右派。开批斗会时,胡依理很不服气,在会场上挺身而出为导师辩护,他质问:“领导对科研重视不够,兰大搞科研的条件差,难道不是事实?为什么把朱先生关心学校发展,提出建设性意见的善举,当成反党行为?”这一问,连带胡依理也成了“著名右派”。但他关键时候的表现,使众多师生对他暗怀敬重。五十多年来,陈新民的父亲陈世勇经常在同事学生面前赞扬胡依理的风骨和气节。徐诚是1956年北大物理系的毕业生,当年便考上本校的研究生。那是第一届全国统考研究生,原计划录取1000名,最后只录取了800名。徐诚考的是磁学专业,在北大读了一年,适逢教育部要把好一点的高校升格为重点大学,其中就包括兰州大学。苏联派专家到兰大教学,有一个搞磁学的专家,来了就提出要带研究生,北大就把徐诚和另一个同学分派给了他。徐诚1957年到兰大,跟着这个苏联专家学了一个学期,中苏关系出现问题时,苏联专家就撤走了。随后不久,徐诚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右派。但1978年平反时查阅档案,查来查去,都没找到徐诚的右派档案记录。调查组只好在调查结论上这样写道:“经复查认为,徐诚同志在一九五七年整风鸣放中没有右派言论。因此,原划徐诚同志右派分子是错误的。”类似情况还有物理系的研究生顾雁,也是无中生有成了右派。后来听说,整他们这些无辜的人,是为了完成比例、填够数字。压根儿就没把有知识的人才当成人。照理,1957年正是国家建设最需要科学文化的时候,大批知识精英却被逐出科学、文化、教育的殿堂,分别被判刑、劳教、下放农村实行管制。第二年,大炼钢铁运动在全国兴起,东西南北中处处烈焰熊熊,工农兵学商、党政军民学人人都当了冶炼工。天水县县委书记郭文来找天水二中的校长陈世勇,要二中筹建天水县大炼钢铁指挥部化验室。陈世勇一听当即满口答应说:化验室我一定办,一定往好里办。但没有人才可不行。
郭书记说:你这不为难我吗?我哪里去找人才?
陈世勇说:有人才,就看你敢不敢给我。
郭书记一拍胸口:你敢要,我就敢给。
陈世勇趁机递上一份名单,提出要兰州大学下放监督改造的几个人:一个讲师、三个研究生、两个本科生。
顾雁,上海人,1956年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,考上了兰大现代物理研究生,师从徐躬耦教授门下。徐诚和顾雁是北大物理系同学,也是至交。说起顾雁的聪明,徐诚讲过一个小故事,在北大上学期间,每逢新年夜的灯谜晚会,解谜最多者毫无悬念总是顾雁。他领回一大堆奖品:牙膏、牙刷、肥皂、毛巾、钢笔、铅笔、糖果等等,一个学期也用不完,经常分发给大家用。顾雁在专业学习上更是一路领先,读本科时,他已经显示出在物理学领域的超常悟性和潜力。在陈校长的争取下,几个人幸运地脱离苦役,从农村来到了天水二中筹办炼铁化验室。来到天水二中的六个兰大人中,唯一的教师是化学系讲师胡晓愚。胡晓愚是湖北黄梅人,21岁从北大化学系毕业,27岁已在北大任讲师;调到兰大后,受了他的导师、副校长陈时伟教授的连累,被打成右派。另外两个本科生,一个姓刘,一个叫胡学忠。胡学忠原籍四川,在武汉长大,戴上右派帽子时,正在兰大化学系二年级读书,是几个右派中最年轻的。后来,轰轰烈烈开局的大炼钢铁,一年后悄无声息地“下马”了。下马之前,设在二中的化验室率先撤销,六个兰州大学的右派,又被下放到马跑泉公社监督劳动改造,被分派去开荒种菜。几个人既没有力气,更没有技术,干起农活来非常受罪。正好二中在筹备成立高中,学生已经招来,却没有教师。校长陈世勇就与郭书记交涉,把胡依理、顾雁、徐诚等六个人调来,分别安排在他的学校担任高中数、理、化科目的教学,同时负责培训年轻教师,指导理、化实验室的工作。作为承担监督责任单位的领导,陈校长必须按照上级要求,每隔一两个月,就把六个人找来约谈一次。每次约谈,陈校长都笼而统之地讲几句套话,像什么“努力学习,认真改造,争取早日回到革命队伍”之类,然后便敞开话题,同右派们无拘无束地谈教学、谈生活、谈兰大的那些人、那些事……在县二中担任高中教师的六个右派是没有工资的,每月由市里拨给每人30元的生活费。市里明文规定,30元的生活费不能分发给本人,但陈校长在具体执行时,没管那么多,直接把30元全部发给了他们,让他们用来添置衣服和购置日常生活用品。而且不让他们买餐票,六个人的伙食费全由学校承担,从校办农场的收入中列支。比起那些在农村和农场监督劳动改造的知识分子,六个右派在县二中的待遇要算相当不错了。曾经,在学校召开的行政办公会上,团总支提议:不能让右派分子在教职工食堂和大家一块用餐。陈校长答复说:“右派也是人,谁都要吃饭嘛,不能歧视他们。”在马跑泉、在北道镇(天水县府所在)、在天水市,越来越多的人知道,二中的几个兰大来的老师,不但是学生的老师,也是老师的老师,而且是非常好的老师。这几个人,学问功底扎实,讲课能抓住重点,条理清晰,概念准确,深入浅出地就把复杂难懂的问题,以浅显易懂的方式讲清楚了,给人印象深刻,很受师生欢迎。当年二中的学生,后来成了兰大医学院教授的裴世澄说:“回忆二中往事,大家都爱说陈校长起用右派研究生那件事。校长在非常时期能顶住压力、冒着风险善待人才、重用人才,确实难能可贵。我觉得他敢这么干,还有一个动因,是为自己的学生着想!想想看,土头土脑的乡村娃娃,一下子面对在北京、上海、武汉、兰州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学者,听他们上课,跟着他们做实验,学习效果当然没说的。但我认为,大开眼界更是了不起的收获。从几位兰大右派那里,我们学到的不仅仅是知识,还有做人。文革期间,陈世勇也受到冲击。因为在兰大上学时加入过地下党,他头上的帽子从走资派升格为叛徒特务。先是关在看守所,后又拉回学校牛棚严管。在牛棚的日子,除去干活、睡觉,必须整天身带胸牌,上面写上各类罪名。有个老师带着黑牌被学生押去理发店理发,街上的小孩子看见后,纷纷围过来吐唾沫扔石子。陈校长的老伴怕陈校长上街遭罪,向群众专政指挥部提出申请,自己理发,得到允许。因为第一次使用推子,不会理,只得推光了事。陈校长成了光头,学生再架“喷气式”就没了头发可抓。牛棚里的众“牛鬼”见状,纷纷请陈校长老伴理发,而且都要求理成光头。牛棚里顿时一片秃顶,彻底消灭了批斗中被抓头发的现象。陈世勇这一生,从事教育几十年,都是担任领导,只在酒泉中学校长任上兼过一年的班主任。12年后恢复高考,他带的高66级毕业班成了人才高地,出了两名全国先进教育工作者,三名省级优秀教师,多名市、县级优秀教师;有知名的地方史专家、法律专家、高级法官、优秀民营企业家;还有地方党政官员、央企总部领导、中共中央候补委员。可谓桃李芬芳,硕果累累。他保护过的六名兰大右派,后来都各有所成。顾雁1980年平反,先是在兰大物理系任讲师,1983年到美国费城德雷克塞尔(Drexel)大学做访问学者。1984年回国,受聘为中科院理论物理研究所客座研究员。1985年任兰州大学教授,博士生导师。有《量子混沌》等专著出版,常在物理学国际顶尖期刊《物理评论》上发表学术论文。一直呆在天水的徐诚,长期担任高中物理教学,成绩斐然,是甘肃天水市第一个被评上的省特级教师。他后来在天水师专做了13年的校长。1999年,国家教委在各省评选一所先进学校,天水师专入选。徐诚任师专校长期间,经他手评上的正教授有十几个,而他自己直到退休还是个副教授。不是没有评聘资格,是他执意要将省教育厅专门拨给他的指标,一而再再而三地让给了一线老师。他说,别人评上还有增加工资的好处,自己的工资已经超过正教授了,头衔不头衔就不重要了。三个右派研究生中的胡依理,1960年代去了新疆。1990年代初胡依理在米泉的新疆天山化工厂任总工程师,是自治区的先进工作者,人大常委会委员,教授级高工,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。六人中的胡晓愚是兰大讲师,曾因筹办硫酸厂被捕判刑。1980年平反后任兰大教授,博士生导师,是兰州大学应用有机化学国家重点实验室首席科学家,在多肽科学领域有重大貢献。两个学生右派中的胡学忠,有段时间跟着胡晓愚办硫酸厂,被判刑后,在高台、靖远劳改农场服刑。胡学忠曾是兰大体操队员、拳击队主力,是六人中年纪最轻、身体最棒的一个。刑满释放后在劳改农场就业,结婚没几年就患癌症去世。六个人后来天各一方,都不在一处。但一说起老校长陈世勇,无不共话当年,心怀感恩。笔者并不认识陈校长,但有关他的这段故事,却让我们看到,一个社会,无论怎样环境险恶,荆天棘地,总会有好人,在坚守着一片爱心和一份良知。这也无怪乎天助其寿,让好人陈校长享年92个春秋。
死不相别|溺水而亡的夏曦|代价|陈赓
六十年不离不弃|他对得住爱他的两个女人